培养胸怀万世的人格——王财贵先生谈他的教育理想

主讲人:王财贵(季谦)先生

时间:2008年7月9日

地点:广东深圳

 

问:

这是我所规划有文化特色的旅游路线,请王教授给我意见。

 

教授:

我有个建议,这是额外的,不跟现在所涉及的同一路线。如果您文化的心灵很强,真要做文化工作,要为民族为祖先尽点孝心,尤其是为将来的子孙种点福田,让中华民族子孙有文化的教养和传承,让中华民族子孙有智慧。其实第一、不必花那么多钱。第二、事情也不必像您本来策划的那么麻烦。第三、刚才说万世之名,不是自己要功名,而是你的功德就在历史中,你将与中华民族的历史永垂不朽。如果能这样,花钱比较少,心力又很省,你又眼看自己所做的事有生生不息的效用,所谓“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我想,人生应该要找这样的事来做;做这样的事,才是令人愉快的。

 

我看您,权位,已经拥有过了;钱,也赚得很多了。你的人生已经有了这样的经历了,是不是可以静下心来做“立德立功立言”的事情。当然我觉得您原本的旅游景点策划已经很了不起了。本来,这项目所选的地点,它天生的就是个好景点,借了地利之便,只要把路开通了,再做一点人工景观,就已经是旅游胜地了,何况您还想做一些文化符号进去,所以我看这个计划已经完美了。我又不是专家,当然更不能提出什么建议了。

 

但是,是不是可以提供另外一种想法。既然您有文化的热情,是否做一种真正纯文化的事业,而不必和“旅游”牵扯在一起?当然,纯文化的事业,比较少人想做,但我一直希望有人做。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人做,实在很可惜。有谁肯做,天地鬼神都会感动的。当前甚为急迫而可行的文化事业,以我所见,有几项:

 

第一项,培养文化人才。众所皆知,当今天下,人才寥落,尤其是文化人才。新的人才,需要重新培养。如果我们能找到有潜力、可培养的青年,鼓励他三年、五年、十年的专志求学,或许可以成为有用之才。古人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现在我们不是要培养那种一举成名的“状元”,而是希望培养“有志于圣贤学问”的人。中华民族的学问老早断了,中国没有人才了,从哪个点上看出来呢?第一、从自己祖先的传统智慧上看,很少有人敢拍胸脯说,他有所了解,有所领悟;中华民族全民族忘了自己的文化了。第二、从对西方文化的吸收上看,人才也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我们现在学校所教的,社会上所用的,并不是西方文化的精髓,而只是西方文化的表相。也就是说,一百年来,中国人并没有懂得西方人的心灵。假如中国人在这个时代里面,是真的要面对西方,再进一步说,是真的要完成世界的文化融和,或者再进一步,是真的要领导世界,非得有高度的文化人才不可。

 

现在中国人去外国留学,秉持的是什么态度呢?是一种“光宗耀祖”的观念。他们去外国做什么事呢?就是去“镀金”。“镀金”是什么意思呢?最好是留在外国,做人家的奴才,做一辈子、他觉得很荣耀;要不就回国,骄其国人,搬外国的一套来领导中国。很少有人去到国外,立志要接近西方人的心灵,要去领悟西方的智慧,以开拓自己的视界,然后把那更新的更大的智慧带回祖国,以一生之力传播这种智慧,让中华民族能够一方面继承中国文化传统,一方面真能吸收西方的文化传统。

 

东西两个文化传统的融合,是本时代的趋势。但是现在,不用说,有能力担得了这使命的人是绝无仅有,甚至连有此志向的人,也都罕见。不过天地之大,假如能够用心去寻访,有志之士,应该还是有的。我们寻访出来,或者是硕士博士,或者是大学毕业,或者没有学历,只要有文化之感,有读书意愿,即可培养。古人读书啊,有号称十年不下楼的,有三年不窥园的—一或者把自己锁在楼上,撤去楼梯,十年不下楼;或者全意读书,三年不到花园去。这种人,或许我们可以笑他作“书呆子”。但是,我们现在的社会,就缺少书呆子!

 

为整个民族的前途设想,我们应尽量去寻找这种人。若一经提醒,他就能做,最好。但如果他愿意做而没有经济能力,他为生活所困,为五斗米折腰,我们可以设个方法供给他的经济需求,就好像我们大陆也有啊,如社科院这种国家的最高学术机构是针对已经成名的学者,由国家养他,给他薪水,给他环境,他就专门读书,专门做研究。本来国家已经养了很多高级的研究人才了,但国家所养的研究人才,够不够?他们这些成了名的人,是不是有“国族兴亡之感”,是不是有“文化继绝之忧”?如果我们认为不够,民间是否也要有一种想法,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这个时代,还缺什么样的人才?我们是不是可以来开一个民间的中央研究院,开个民间的社科院?这是非常有意义的。照我看,现在两岸极缺的是“文化人才”,一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文化人才。只要你能够养一百个人,其中有十个人能够成为整个世界文化融会贯通的人才,乃至于只要有一个成就,或者只要培养出几个能为时代呼吁的人才,那就了不起了,人才是不需要很多的。

 

这是我想要做的工作之一。这种工作的花费是非常少的,一个月只要两三千块钱,一年就是三万,十年不过三十万。十年必定成材,他纵使不成大材,也成中等人才,其学问至少可以相当于高级教授。当然选择的对象,一定要看这个人是不是天生读书的料子,是不是有志要为人类负起文化的责任,是不是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有这种心志,才值得十年培养。如果进一步能让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或者偶尔聚集在一起,或者能够让他们互相认识,互相讨论,互相鼓励,成功的几率将更大。现在,我已经找到愿意提供资助的人了,希望更多有资金的人投入这项文化志业。当然我一时也找不到那么多人来培养,如果让我马上找出十个人来,我一时也找不出来。这是一个文化教育上的观念,一个“养才”的观念,在古代叫作“养士”。像齐国有孟尝君,楚国有春申君啦,这些战国时代的公子,都养了许多“吃闲饭”的人。因为各个诸侯不仅要比武力,王公贵族们也要比敬老尊贤,比文化见识,就形成“养士”之风。也许部分出于理想,部分出于炫耀,有的养两千人,有的养三千人,反正我就供给你,在这里住,在这里吃饭,你就在这里发挥你的长才。不过,动不动几千人,未免太浮滥了,天下没有那么多的人才,所以鸡鸣狗盗之徒都在其中。如今,我们一定要精选,精选天下有志读书的人,供给他读书,做个书呆子,把人类的文化真正地传承下来。这样费力少而收功大。只要成就一个,那个在背后支持他的人,就跟这个人一起永垂不朽了,何况你是成就一批?而且光是有人开始着手做这件事,在当今时代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化标志。因为当前这个世界,是没有人愿意做这种“不急之务”的,谁开始做,他就是一个真正支持文化的人。那是何等简单呢,就是出一些钱,然后一概都不必管了。如果其中有一两个成就的话,不只他感恩一辈子,整个国家民族都要感恩,永远,永远。甚至不必到有成就那天,那读书人接到第一份资助,他就感恩一辈子了。让一个愿意读书的人感恩一辈子,这本身就是绝高的价值。你去办旅游,有多少人到旅游点了走一趟,说“我感恩哪,居然有人办这么好的旅游场!我来了,很感动!”有哪一个人旅游后,这样感恩这个旅游点的?

 

我也去过很多地方旅游啊,我如果旅游回来会怀念,是那风光本来就很特别,或者我所去的那一个古迹的主人值得感动。比如我这次去宁波,他们说只让我讲两天,留两天要带我去玩。他们列出好几个地方让我选,我说我一定要去天台山的国清寺,因为智者大师曾在那里说法,在那里开宗立派,叫“天台宗”。我是研究天台宗的,所以非去拜不可。我也选了普陀山。普陀山不是观音道场吗?我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但我依照儒家的规矩,尊重一切圣贤,这些在佛寺、道庙里所供奉的,基本上都是圣贤人物,都应敬重。何况普陀山声名万丈,必有来历。比如那最初起基的观音像,乃是唐朝时,有个日本和尚,来五台山修行,觉得应该把佛法传扬到日本,于是就跟五台山的师父请了一尊观音像,要带回日本供奉。他从宁波出海,横渡东海即可直取日本。不料船还没有走出宁波海面的小岛群,忽然间海底涌出无数铁莲花,把他的船团团围住。这个僧人就当下感悟到,观音必另有心意,不想去日本。于是就折回来,就近在普陀山的岛上,自己盖了个房子,供奉这尊观音。这尊观音,就被称为“不肯去菩萨”,从此普陀山就变成观音道场了。见到这尊“不肯去观音”,谁不感动?我自然要合掌,三鞠躬。我到所有宗教道场,都是合掌三鞠躬。但是这次我到国清寺,见到智者大师讲道的讲堂,我忍不住要三跪九叩,为什么?这不是旅游!大众去普陀山,烧那么大的香,几千块钱一支,那是旅游,而我心里想的是文化,我有一种心灵的感动与敬重,这种敬重与感动是真诚而永恒的。

 

不信,你去旅游的寺庙转一转,有多少烧香人是诚恳的?除非遇到灾难祈求保佑,那时可能是诚恳的。其他的,通通都是逢场作戏而已。如果您想让游客来您的场子做逢场作戏的事情,除非你是赚了大钱没处花,或者想赚来更多钱。但您已经有钱了,再赚那么多,要干什么?而且听说,凡是大场面的旅游,不成功便罢,成功了,上上下下,都得要打点,是很费劲的,出个万一,血本无归,空忙一场!这样吃力不讨好,您何必再淌这样的大风大浪?我劝您不要做这些大家都争着要做的事了,不如为千秋万世着想吧。而千秋万世之业,就这么简单。

 

如果还要我说,我还有别的想法,也是很简单的。

 

比如说,现在有人开私塾。古人教育都是私家开学校,古人没有我们现在这样的学校。现在的学校是1712年,就是三百年前德国人发明的。他们认为国民普遍接受基础教育,对国家很有好处,于是他们试着实行,叫全国孩子五六岁都必须上学,叫作“义务教育”。自从他们这样做,果然,德国的百姓智慧都提升了,全世界就开始仿效。中国是国民政府打败满清之后,他们也学着西方近代式的教育。最初时,学校建得还不够普遍,乡下还有一些私塾残留,现在政府的财力越来越大,学校越来越多,所以所有的孩子都被强迫要到学校去。什么叫作“学校”?刚才说,是政府希望全国的百姓都接受相当的教育,即是要培养国民一种基本的知识,要过一种基本的现代化生活,称为“基础教育”。什么叫“基础”?换个方式说,就是“庸俗”!所以所谓“学校教育”就是“把一个孩子教成庸俗的教育”。为什么?基础嘛,普遍嘛,量产嘛。所以你看学校教育有一个特色,全国的教材统一、进度统一。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让所有人都“一刀切”嘛。从小学到初中,都是一刀切。后来高中,有上的,有不上的,上的孩子就比不上的多读了一点,所以高中有一点差距了。但高中主要也是为了“考大学”,所以,所有的教材教法也差不多。到了大学,造就人才的时机已失,所以大学研究所只是“高级职业训练所”,只是让这些人将来吃饭吃得比别人好点。这就造成人才的匮乏,现在只能教出会上班,挣点钱,养家糊口生孩子,然后老死。你看每个社会上的人,你把他们所的钱,住的房子,开的车子,比较一下,其实,这东西差距并不很大。你说他开个奔驰几十万,和开个国民车十万,那几十万和十万又差多少呢?把那些“现实成就”剥除掉,一个人的一辈子就是把他的黄金青春,从学校长大,出了学校,找一份薪水结婚生子,养家糊口,老,死,然后与草木同朽,就这样子。留下什么人生的意义?所谓生命的意义,是要从自己的生命中开发出来,这是要靠“智慧”的,而我们学校不提供智慧的开发。当然,有些被学校压不死的,或许还能“出人头地”,像您这样有才华的,您已经比您的同学出色许多了。您这种赚大钱的方法是学校教会的吗?何况,刚才说过,如果只是赚了大钱,对人生来说,也并没多大“意义”。但学校曾教您文化心愿吗?现代的学校,是不教这些的啊。

 

所以,有些东西是很重要的,而我们学校却刚好不教。我们不是批评,因为一来“智慧”很难传授,二来学校要照顾的是“普罗大众”,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已经不错了。所以,五六年来我提倡民间文化教育,“私塾”的风气也就渐渐兴起了。我的私整观念是什么呢?因为我是学教育的,我读师范专科,再读师大,师大研究所,现在在教育大学做老师。你看我一辈子在教育线上,所以我多少知道现在的体制正在如何规划全民族的教育。但是我自己的教育观念跟师范学校传授的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完全相反不是说我不承认它,我只是认为它是“小道”罢了。小道当然有小道的用处,但是注重于小道,就遗漏了“大道”。所以我现在想让一些人能够传承“大道”,而传承大道的人,如果长期在学校里面,就注定被浪费了。学校是打压人才,浪费人才的地方。我们不想让人才全部被浪费掉,于是就在民间提倡了“读经私塾”的教育。

 

读经的教育就是该怎么教就怎么教。在一个人小的时候,他的吸收力强,他的表现力弱,我们就以吸收为主;他越长大表现力强,才让他表现。但是他怎么表现呢,必须在先前打基础的时候,就有相当的吸收跟酝酿。我们现在的学校体制教育,就是给孩子学得太简单太肤浅了,无所谓“涵藏”与“酝酿”,等将来他要表现的时候,就发现一无所有。所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们的青少年没有深度,就是因为他已吸收的东西本来就没有深度。比如我们只是教小学生小猫叫啊,小狗跳啊,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啊,最多只是小猴子大白象的故事,然后一些政治、刀光剑影的文章。从来没有治国平天下的大器涵量,从来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陶冶,小根小机的,哪会有大气象?那怎么办呢,我们怎么能在这么小时候教他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呢?他懂吗?他用得着吗?不是!我们不是教他现在用,只是教他能够储藏进去。所以我们在能够储藏的时候就给他储藏,我们叫作“读经”——诵读经典。经典,是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经典是用文字记录的,我们要体贴古人的智慧,就必须从文字进入。我们期待从流传的文字来体贴原初的智慧,叫作文字般若。文字本身就是般若,文字本身就代表了智慧。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文字都记载了智慧,一般报纸并不负责记载智慧,他记载的是事实现象,甚至是噱头。只有经典,才是字字珠玑,字字有光。但读了经典,能不能保证都能从经典里回归到智慧呢?我们不能说百分之百保证,但是有了经典的积累,总是机会比较大。我们在孩子身上,已可明显见到读了经后的“气质变化”。

 

我们推广的读经教育,有很多类型。有的家长自已己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有的在社区里一个礼拜上一次,个把钟点,读读《论语》读读《老子》,甚至有的读读唐诗读读《三字经》,总之,让他接触一点也好。一个孩子读个半年,至少能把《三字经》从头背到尾,家长已经很高兴了。有的学校里面老师多多少少教一点,现在已经听到学校里面有读经的声音了。读经推广了几年之后,我的理论更加完整。我们发现,读得越多,成效越大。这个“成效”,先不说他将来用得有多少,而是当下就看出进步。聪明、记忆力强、学习兴致高、思考力也好,还有比较讲理、比较富有仁爱的心,总体气质产生了相当大的变化。现在就能看到一个“具体而微”的完整人格的影子。而且读越多,变化越快,相信将来的效应就越大。所以有些家长渐渐就从每天读十分钟三十分钟,增加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甚至每天读四个小时以上。一天读经超过四个小时,那就不能上学了。有的在家里自己教,叫“在家自学”;有的几个家庭的孩子一起“共学”,叫作“私塾”。而且读私塾的年龄一直往下延伸到幼儿园。这种教育的要领就是:在一个孩子还不知道困难不困难的时候,就把人类最困难的书都放到他肚子里去。这是一种非常有智慧的手法,这叫“智慧的教育,教育的智慧”。

 

现在政府知道这是传承文化的重要方式,可为国家培养人才,是全世界渐渐风行的教育新潮流。所以虽然法规尚未完整,在管理上是有缓冲余地的。态度强硬的时候,会说这不符合教育法规,但如仔细想想,政府不是要提倡民族文化复兴优良传统吗,也觉得好像不必反对,而且这些孩子都这么好学,家长也都不是被强迫的……哪有人强迫家长一定要来上我的私熟?只有政府强迫全民去上他的学校!既然家长是自愿的,政府也不需要管太多了。就在这个含糊的空间里,我们默默地做。其实,真能读私熟的孩子是很少的。我有时候去学校演讲,当着校长老师的面恐吓家长说:“孩子到了十三岁以上,就比较难用这种方式教育了,所以你一定要让孩子在十三岁前把一辈子的书背完!你们家的孩子不能再上学了,上学就被耽误了!”校长有时很不高兴地问:“如果大家都不来学校,那我们学校不是要关门了吗?”我说:“不会的,目前美国有百分之三的学生在家自学,而中国社会上能有这种见识的人,大概只有千分之一,请问贵校一共有多少学生?”“两千名。”“两千人中有两个人在家自学,学校要关门吗?”于是校长就放心了。但千分之一,其实也不少。在台湾,幼稚园到初中,有将近四百万人,千分之一,就是四千人。大陆,从幼稚园到初中,有三亿人,千分之一,就是三十万。如果两岸加起来,随时有三十万零四千人全天候读经,那二十年后,中国的文化人才就用不完了。

 

现在我就要引申一下了,这个私塾,就好像是私立学校。但它不是用钱堆起来的那种私立学校,而是很简陋的,没有什么规范的,只有一颗爱心、一份文化热情的小型“学习处”,叫私塾。每个办私塾的人都办得很辛苦,但是家长宁愿交一点钱让私塾维持下去。这些钱比私立学校便宜得多,就是大家凑钱来请老师,让孩子住下来,有机会吸收人类最高智慧,大体就这个观念。现在有一种现象,值得我们注意:有一些偏远的农村,如果要开私塾,很难。假如能有人发善心,支持一百个私塾,可以开在他指定的地方,他只要支持这个老师些许的薪资和学生的生活费,只要他们活得下去,就可以全天读经,您就真正嘉惠了这些穷孩子了,而且为天下国家和自己积了无量功德。现在国家不是有“三农”问题吗,其中有农村教育问题,这是国家很头痛的问题。国家盖学校,要花大钱;纵使盖了学校,第一,受聘老师的素质往往不如都市的,第二,孩子的素质本来就不如都市的,第三,其他的资源和设备都不如都市的。只有一件是一样的,哪一件?教材和教法,一样!我们想想,你所有的条件都不如人,而所教的东西和教学的方法却又一样,那你能够教出跟都市相提并论的孩子吗?所以,“城乡差距”是人间永远的罪恶!

 

但是我告诉你,这些乡下孩子,假如让我教他三年五年,我就叫他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甚至《易经》、《老子》、《诗经》、唐诗、宋词全部背完。你看他不能够胜过都市的孩子吗?所以将来乡下是要出人才的,他们的诱惑少,他们也不必去学才艺,不必打电脑,他们留下有很多时间和精力做有高度意义的学习。而且乡村的孩子并不是真的笨,而只是让我们的学校给耽误笨了。都市的孩子生活丰富,所以显得比较聪明,但是他的聪明,也只能带给他庸俗的富贵,不一定有高度智慧的含藏内蕴,那我们就让乡下的孩子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学到了人类的最高智慧。进一步说,我所提倡读经,不只是中文,还有外文,叫“外文读经”。比如英文,在乡下,怎么教英文呢?其实很简单,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一百五十四首全部背完,再把莎士比亚的戏剧也背上几部,柏拉图的文章背上几篇,世界名人演说背上数十百篇。乡下孩子什么都不怕,几万字英文经典背在头脑里面,他这辈子英文就不必苦恼了。有人说乡下请不到好的英文老师,所以乡下孩子的英文学不好。其实,像读经这样有效的教学,不用特别请英文老师,为什么?只要用播放器就可教学了。而一本书才几块钱,他就可以用一辈子。我们的小学课本用一个学期,以后怎么样,有人把他供起来吗?都是过年的时候清扫就把它扫掉了,所以我们小学课本是“垃圾”。但你如果教一个孩子背完一部〈论语》,背完一部十四行诗,他把《论语〉十四行诗丢掉吗?不,他收藏一辈子。

 

这是一家、一国、一个民族,甚至整个世界要活下去的可大可久之计。老子不是讲“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要人体会“天长地久”“长生久视”之道吗?老子就有长远的眼光,更不用说孔子了。孔子更是千秋万世的圣人,他是胸怀万世啊!所以我们一定要培养这种人格—一“胸怀万世”的人格。每一个人都胸怀万世,这个社会就和谐了嘛,一定懂得八荣八耻,一定不会乱来。要培养胸怀万世的人格,首先须用有万世涵量的经典教他,才有可能。

 

问:您怎么评价现行的教育体制?

 

教授:我们应该反省,并看清现在体制教育的盲点。假如这个点解破了,我们可以知道现在的教育也是有用的。因为现在的教育教知识啊,知识当然是有用的。但是盲点解破了,你又知道,现在的知识是很简单的,我们孩子用十分之一时间就可以把功课做好了,其他十分之九的时间都应为了他一辈子的才华做准备才合理。我们现在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在本来用十分之一力气就可以学好的东西上,这个孩子不是越学越笨了吗?让原本聪明的孩子越学越笨,那么笨的孩子也教不出聪明来,所以整个百姓就一起笨。笨,就不能面对复杂的人生,于是一个人的生命境界就越来越低,心量愈来愈小,低到唯恐不能养家糊口,小到天天患得患失。或者侥幸比别人好一点点,能够在社会上风光一点,他就沾沾自喜,自以为了不起了。千古以来,东方和西方有多少了不起的人物,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就是在他身边的人中比较谁聪明,谁会算计人,谁赚的钱多。这样过一生,被时间所淹没,在天地间未曾留下一丝痕迹,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

 

一个人来世界上一辈子是很难的。下一辈子是不是再做人?不知道。是不是还有这样的聪明才智?不知道。是不是还是中国人?不知道。他如果生在埃塞俄比亚呢,或许没等长大就饿死了。所以能够出生在一个有文化的社会,又能够吃饱穿暖,那就赶快,让这个孩子有更好的开发,这是我的心愿。我是一直尽力在宣导,但我也想,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所以从来不求成就。这也是老子的精神,这叫“柔弱生之徒”嘛。如果你说我非要争取到不可,就是“坚强死之徒”了。但是我也不是说我故意去求不要成就,我不求成就,也不求不成就,就把它交给天地自然。像这样就是儒家而兼道家了。儒家就是努力去奋斗,道家就是对于成果毫不计较。其实这就是儒家的全量,儒家本来兼有道家。

 

问:怎么教育孩子跟您一样有学问?

 

教授:不是我很有学问,但我知道学问在哪里,知道什么才叫作学问。我是指导孩子们去追求学问,不是要他们都来跟我学。我太差了,假如以我做标准,那中华民族可就没有前途了。我自己认为我知道中华民族命运的关键在什么地方,人类整个的发展应该走哪一条路,中国人应该负哪些责任。古今中外的智慧之作都摆在我们眼前,我只要知道选哪些让他去读,让他不走弯路,很直截了当地可以培养出大的胸襟,大的气象。这样的教育,即使不能培养大才,但“取法乎上”可以“得乎中”,所以我们还是要“取法乎上”。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就讲那么大那么大,好像是虚的,其实这是最实在的。为什么有人认为这是虚的呢,就是认为这不切实际。怎么会认为不切实际呢?因为他要马上看到成果,而我们不能立即拿出成果给他看。我们知道,一件事要看到真正的成果,要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两百年才看到成果。因为历史是长久累积的嘛,一般人的眼光都是短浅的,都是现买现卖,所以看不到理想的实在性。其实大的理想如果是合理的,并且脚踏实地去追求,这个大的理想反而才是真实的。所以我相信,这次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运动一定成功。这个复兴不只是复兴中华的文化,乃是把西方文化也吸收进来,融合成整个世界文化而往前走。整个中华民族子孙都可以接收这种文化,而且我们把这种文化提供给全世界。现在是中国向世界提供学问的时候了,一百年来“全盘西化”的路是走错了。我发现,一百年来,我们什么都从西方接受,包括我们的专长一“教育”,我们国家的教育都是西方式的。一百年来,只有中国人学习西方的教育理论,从来没有西方人学中国式的教育。今天,我就是要把中国式的教育推广到西方。如果有人想赚大钱,我这里有赚世界大钱的项目,又不必辛辛苦苦向政府争取立项,争了老半天,还争不下来。这很简单的,我们去世界各个国家,教他们汉文,教他们中国文化,不是教汉语啊,是教他们“读经”。所以他们孩子进到我们学校,一开口就读《论语》。这是全世界所没有的教育,但是这样做,这个孩子进步最快。一发现进步快,就有很多人要来上学,你就有赚不完的钱。

 

不过,说个玩笑的话,这件事情也不必太积极做,你如果爱国的话就不必太急着做。我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了。三年前,我去过济南的孔子基金会,他们帮国家做了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在全世界要建一百所孔子书院,当时已经建了六十八所了,他们很高兴。其实现在已经建了几百所,打算建一千所,因为世界各国都很欢迎嘛。他们的秘书长招待我,就给我介绍书院建置的情形。我问他为什么要建孔子书院,他说我们要把中国文化输出去,必须用孔子来做招牌。我问:“那你们开的什么文化课程?”他说现在文化课程还开不出来,因为很多困难,第一老师就困难,没有人去讲中国文化。我说:“这个我知道的,那没有文化课程,开什么课呢?”他说:“开汉语。”我说:“用什么教材?是不是跟我们小学课本差不多,从日常生活,小猫小狗开始教?”

 

他说:“对啊,教他们汉语就要这样教啊!"我说:哇!这太值得敬佩了,我们国家的文化战略非常成功。因为如果我们这样教外国人汉语,就可以把外国人教笨,我们将来好领导他们。“你如果教他《论语》呢,外国人就聪明了,那不得了,将来不是我们教他中文和中国文化,而是他们来教中国人中文和中国文化了。西洋人是很服善的,很用功的;他们是很讲理,也很聪明的。他一知道这个对,他就马上做。但是我们中国不是。我们中国人爱面子,死爱面子,知错不肯认错,没有思考力,一切唯西洋人马首是瞻。西方人的教育还没转过来时,中国人是不敢转的。这没办法的。所以千万不要随便教外国人《论语》,只要教他们小猫叫小狗跳小老鼠上灯台就好,反正要笨大家一起笨。这一套教育方法,也是他们传给我们的,现在再传回去给他们,也算一报还一报!

 

我现在六十岁了。我从现在培养人才,培养二十年,等到我八十岁的时候,就有人才了。希望有人能一起来做!

 

(季谦案:本来还想讲一种更大的文化计划—翻译西方文化经典为汉文,翻译中国文化经典成世界重要语言。这也是千秋万世之业。但观察对方的兴致一直转不过来,暂且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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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更新……

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语文教育新典范》。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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